我和江寒居住同在一个城市同一条街上而且在同一个公司上班。除此之外，我们还是业余作者，因此在2002年的夏天，公司要办企刊时，我俩被派去千里之外的城市参加企业文化研讨会。 在外地会议室里并排坐在一起，忽然俩人就觉得有些不自在了，江寒把圆珠笔在指尖上翻来翻去，像飞舞的花在旋转。会议拖得很长，江寒开始无聊，和身旁一个女孩子聊起来，女孩子长得白而瘦，长发直而黑。是经常江寒在嘴上赞扬的那种女孩子型，我有些好事的看看江寒开始眉色舞的表情，江寒说：你写诗吗？女孩子有些惊讶地抬起头，你看过我的诗？ 江寒说，是的，你那里的公司是我们的同仁单位，你的期刊传到我们这里，我看过你小传里的倩影。所以第一眼看你的时候就觉得有些特别，现在终于认出来了。女孩子的脸微微的红了：我们不过刚创刊不到半年，希望你多提意见。 江寒说：你写的诗很硬，透着生命中一种韧性，我不喜欢那种风花雪月样的文章。 江寒明显地带着崇拜，江寒是不轻易崇拜一个人的。女孩子因此而眼里放着光芒。她说她叫夏荷。 她的眼里有种深深的忧虑，那种忧虑使我感到有种不安，这是我心里真实的感觉。 在那里共开了三天会，期间江寒远离我，跑去照顾夏荷，也许是江寒情节中的理所当然，好不容易生性孤傲、柔软的江寒崇拜着一个人了，偶尔听到他们接近时，从夏荷软软的声音里就知道他们或许有故事要发生了。 临别的那天晚上，我们坐在一起喝辞行的酒。他们都沉默，我也是。江寒喝了很多，夏荷的眼泪掉下来，此时有些难堪，我就借故躲出去。 穿过长长的走廊，我从洗手间回来。看见江寒，拥抱着夏荷，靠在墙上，投入的接吻。以致于我走到他们身边竟也恍若无睹。 早晨江寒漫无顾虑我牵着夏荷的手，到车站，无视我的存在。在上车的一瞬间，他们再次拥抱、接吻。夏荷不停地哭泣，江寒不住的吻她的眼泪。恍若无物。我想俩个人爱到这种程度，已经是生离死别的难舍难分了。 但是这样的一见钟情的爱情，离别后又谁能保证能经得住距离的隔膜呢？一向认为江寒不是轻易负出的男人，却不敢去否认他是那种路过某处的风景，偶然的停留，不带走一片去彩的艳遇男人。 一路上，江寒沉默寡言，想必是离别的伤痛还浮在心里。 偶然抬头看我一眼，恍若对面无人。他很感伤，不停的抽着烟，眼睛石头一样的波澜不惊。我不想安慰他。没有任何理由，所以我转头向窗外，外面的风景在清晨的雾中湿而模糊。 江寒喊我的时候，我正进入一种朦胧的遐思中，以前江寒说过喜欢遐思的女孩子是多愁善感的，我想我不是。我转过头来看江寒，他把手里的饮料递给我喝，他说，你刚才很无助的样子让我多少有点感动。我咚咚的猛喝饮料。江寒审视地看着我，说，你做什么都不加掩饰，永远像个男孩子。其实你写诗多好，写诗的女孩子看起来很柔软，大多男人喜欢这样的女孩子。我把手里的空瓶子扔掉。看它在空中绕成一个弧形落地，也许我比它还直接，我说，你已经因为诗歌接近一个女孩子了。我，不可能是你喜欢的一个。 江寒微笑，说，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了，往往最近的距离最难愈越。远处的风景永远是好的，这是不是人的劣根性？我不说话，忽然就有些伤感，雾气透过窗子在我的脸上有种湿漉漉的潮，江寒把纸巾递给我，像来时一样，他懂得照顾人，他的手碰到我的手，很凉，有点柔和。我有点注意他的手的纤细和白晰。据说，上帝让男人长这样的手，是用来抓女人的手的。火车穿山起岭，我们在车内平稳滑行，就像我们从前的日子。 我不想和他再说话，他和夏荷的情节在脑子里盘旋。 不知为什么江寒一个字也不和我说她，反而跟我讲我小时候的事情来了，他说，我读书时，我的字总是写不工整，就学写练笔字。 是的，我写不好，但那时他不知道，我是故意那样写的，写不好的时候，江寒总是捏着我的手教我写字。那个时候他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幽幽地飘进我的鼻子，我迷恋那种味道。为了让他捏我的手写字，我始终写不好字。现在，这成了我的自卑，所以他爱上了那个写诗的女孩子，那么轻而易举。 入夜，我们睡不着，也没有太多的话了，江寒从他的提包里拿出小型录音机，把一个耳塞递给我，放进音乐，是忧伤的萨克斯。一片空旷的原野上飘着凉凉的风，什么也没有。江寒闭着眼睛，也许他在想念夏荷。 来到我们的城市，已是凌晨。走出车厢，从彼此的脸上，看到了自己：疲惫、苍白、空洞、萎靡。很陌生的神色，在和家里的恣态不一样了，我们不过才出门三天。我们在我们熟悉的那条街上分手，走进各自的家的过道，忽然一回头，看见江寒站在他的过道口默默注视着我。 二 那次出差以后，我开始寂寞。不太想和江寒说话，他也是不喜欢找我说话了。以前我们可不是这样子的。有时候因为工作不得不说的时候，我就懒懒的应答他，也许潜意识里我觉得他会伤害我，他和夏荷的故事潜伏在心里，倒希望江寒也是这样，只有这样才应该是他的个性。 江寒忽然有一阵日子不来上班了，从前我很快就知道是为什么了，这次我却不想知道。幸亏江寒打我手机了，话筒里传来江寒有气无力的声音，他说：来看看我好吗？我整天只能不停的抽烟，因为痛苦，我整个人要完蛋了。我的心经过一阵凉气，我提着他爱吃的水密桃和葡萄来看他，我想他应该好好活着，他应该拥有自己的爱情，我甚至想到我会帮他找到夏荷。那个写诗的女孩子，是最初点燃他的情感的人。其实我是喜欢她的，我不能让他去死。 可是等我走到他的家门时，江寒竟生龙活虎的给我开门，没有一点病态。他拉着门，看着我手里的水密桃和葡萄干，坏坏的笑着，像孩子一样的兴高采烈的夺过去。 我被捉弄了，我转过身去，江寒从背后一把抱住我，在我耳边说：原谅我，我一直不知道你抓着我的心。 我闭上眼睛，心在胸膛里跳得生痛，伏在他的胸前，无声无息像喝醉了酒的温柔，我害怕的推开他。十几天前他的怀里还搂着另一个女孩子，十几天以后我做不到任他这样抱着，我做不到像夏荷那样，我怕伤，我承受不起。 那天以后，我不敢看他的眼神，我怕他眼睛里的温柔触痛我，我不敢和他单独在一起工作，我怕他的呼吸灼痛我的肌肤，我的手更不敢闲下来，我怕自己会禁不住去拥抱他的身体。我想逃啊，逃到很远很远的地方。可是他的眼神稠密，想逃都找不到空隙。 后来，我终于张进我的爱情里，是自小的童话。 三 我和江寒谈起了恋爱。这似乎是双方父母期待已久的结果，得到皆大欢喜，包括亲朋同事都这样认为我们很适合，他们甚至觉得从前不恋爱的那些平常的日子是一种浪费。 我们开始形影不离，他不在的时候，我用全部的精力盯着电话，看着手机；想他，想他眼底的温暖，像晨光的抚揉，轻轻的辗过心底。 我知道我一直是爱他的，爱着他可以有忍受他和夏荷留给我的伤口，虽然很疼。 可是江寒一直不和我提夏荷，我不明白一个人怎么会这么容易忘掉一个和自己拥抱过、爱过的人？ 如果不是亲眼目睹我怎么也不会相信此时爱的我水深火热的江寒，会在几十天以前拥吻着另一个女孩子，像某种电影情节那样生死别离般的分离。 夏荷像是从此消失了一样，无声无息。但在我心里却像一个崭沉入水底的物体，随时会因为某种涨力浮出水面，为此在和江寒的爱里我总是慌恐不已。 而江寒却变得越来越兴奋，烦、累的工作之余他总是到我这里寻找安慰，我也是从他细致而安静的眼神里躲藏那种慌恐。他说，我真的爱你，到永远。我害怕听到他说这样的话，因为我怕太深的爱情，会折磨。因为他没说过爱情的尽头，应该是婚姻的家。 我不敢去想江寒心里是不是一直想着夏荷？他在心处永远给她留着重要的位置？我害怕这些念头，不敢再想下去。 四 接下来的很多日子，我发现江寒开始心神不定，我总是忍不住想去疼他，哪怕一下，我把我的手钻进他的头发，他抓住我的手放在嘴间哭了，他说，我们同居吧，我们搬到离我们这条街很远的地方，不要让任何人知道。 于是，我和江寒在离这条街很远的地方租了一间小屋，搬了进去。 江寒是那么敏感、瘦弱、多情，他吻我的耳根，低低的说着情话，夏荷的影子就钻了进来。我说，我痛。江寒把他的手轻放在我的胸口上，泪水就禁不住滑下来，我说：夏荷来了，是不是？ 不需要江寒否认，我知道，夏荷来了。在江寒的眼神里，我嗅到了她的气息。他过来拥抱我的身体，把脸紧贴在我的胸前，不动。低低的声音和眼泪一起扑打在我的心里：答应我，永远不要离开我。疼痛在加深，我把他的头搂在胸前，像母亲搂着婴儿，我说，江寒，我不怪你。 夏荷被江寒安排在旅馆，她来之前，连招呼也没打，像潜水的鱼，游进这个城市。她的突然袭击，把江寒搞糟了。我害怕的结果正要发生了，也许江寒从没想到会有这一刻，他对我说，他认为他们在火车站分手的那一刻，应该是他们最后的结局，他们真的只应该是那样的结局，别的结局，他从没有想过。我相信江寒说的话，我心疼他眼里的无助。 夏荷站在我们面前，仍似从前，眼睛像个孩子一样纯真的望着江寒，恍若无物。接着投进江寒的怀里哭，江寒用他的衣衫给她擦泪，衣衫是我刚给他买的，是质地柔软的真丝，一如我对他的柔肠万般和他的温柔内涵。可是此刻他却用它擦夏荷的眼泪，这是怎样温柔的伤害。 夏荷的到来，是切断了一切后路的，辞职。户口薄、身份证装在包里。 后来江寒不见了，他不回家，不上班，不打电话，我不敢去旅馆找他，我怕看到夏荷在他的怀里。我不敢呆在我们租住的小屋，在那里我们仅仅住了两天。床上有江寒和我共同的气息，那种气息能让我窒息。想到江寒那夜跟我说的温情的话，我恨不能一头撞死在床前。 十几天以后，江寒终于来上班了，他在他的十一楼，那天我要到上面去送一份文件，我不知道如不是因为公事，我是不是有勇气见他？我不用电梯，而是一层一层的往上爬，我是想用楼梯缓解看见他的疼，却不成，越是接近他了，越是剧烈的疼。 在八楼，我疼的不行，只得停下了，坐在楼梯，扫地的清洁工关心的看着我苍白的样子，问要不要送我回去休息？我摇摇头，又努力的站起来，向上爬。 推开他办公室的门，江寒一直望着我进来，话没出口，他就说：玲子，只要我离开她，夏荷就自杀；几次了，我夺过她手里的水果刀和安眠药。 柔弱的江寒，当然不能面对一个爱他的女人去死。可是有谁来怜惜我活着比死还艰难的喘息？这一天是江寒来公司辞职的，此后他去了和夏荷在一起的单位。江寒就这样离开了我。像一场梦。消失了。也许消失了就不会再疼。 临别的时候，我没有流一滴泪，也没有像夏荷那样钻进他怀里，像生死别离一样，我只有疼，疼的汗水流湿了衣衫，江寒却不知道，他只能看见眼泪，你一直认为我坚强，比夏荷的能承受的多，比夏荷的爱要轻松的多，所以他选择了夏荷的爱，因为他有良心，怕她的泪，怕她的死，他怕负债。 就那样放弃了，为了我对他的爱，我不想让他背俩人的债，那样他会累死。 五 分手后的一个月后，医生告诉我，我怀孕了。江寒在那个温存而颤抖的夜给我留下爱的种子。我竟没有丝毫犹豫地想生下他，因为他是我爱的男人的孩子。没有第二个原因。我想他！没命的想他，想他的孩子头颅和身躯像他父亲一样偎在我的怀里。 夏荷只说她想去死就抓走了他的心，而我却不想用他的孩子来索要他。江寒来看我，我没要他来看我。见了会疼。他坐我家的沙发上：玲子，想不想要个完美的解释？我说，不要，我有了你的孩子，我会很幸福的。江寒突的睁大眼睛：愣着。我说我知道你一直爱着我，只是你表达的方式太残酷了，你不该用夏荷做诱耳，这样毁了我们一生，包括夏荷。 我依然没有流泪，在他转身出门的片刻，疼痛涌上来。爱，真疼啊！ 他走了，门开着，我躺在他坐过的沙发上，疼的翻滚。 江寒什么时候回来的，我没看见，一双温柔的手压在我胸口上的时候，我的脸上有了他冰凉的泪。他用力的抱着我，把吻压在我的唇上，没命的颤抖。 停下来的时候，江寒一双泪眼望着我：你怎么不会流泪？ 他再度把我抱过来，像以前我抱他那样，他心疼的颤抖着，像以前我心疼他那样，把他的手钻进我的头发，惜惜相怜的温柔香气四射。我想起他的承诺，爱我到永远。永远是那么漫长，我要永远停留在他的怀里。 而我不要任何承诺，只要在他松手之前，我要钻进他的身体里，不再出来。 六 夏荷悄无声息的离开我们的城市，和来的时候一样，没有任何通知，我和江寒都担心她会不会真的去死？可是，不几天，我就接到了夏荷的电话， 她说：我不会去死，爱情真的没有的时候，死没有任何意义，活着至少还有痛。真痛的时候不会流眼泪。对不起，玲子，我一直不知道你爱他。 夏荷忽然沉默，电话那头发出滋滋的声音。在这间隙中我递不上一句话，只是沉默的握着听筒等待。 夏荷继续说：我爱江寒。我认为他也是爱我，至少在来之前我一直这样认为，所以我不顾一切的来了，才知道你一直在他心里。我不怪他，江寒和我，之前和之后没有任何一句承诺，你所见到的最高限度是我们当着你的面接吻，除此之外都是因为江寒的善良。 她嘎的放下电话，没容得我说一句话，事实上，我也不知说些什么。我只是把她还活着的消息告诉了江寒，让他在心里有些安慰，只要他不苦，我也就心安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