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果分别用一种花来代言一年中的四季，那么，兰宜春，菊宜秋，梅宜冬，荷则宜夏。如果说四季都有它自己的味道，那么，淡雅的荷就是夏天的味道。在江南，只要有池塘，自六月始，便一直有荷花可看。江南的夏天，潮湿溽热，好在有了荷，才多了份宁静。荷花的花期长，这韵致也就显得绵长了。然而，由于荷塘减少，大片的荷花不易得见，所以，当我听说芜湖县陶辛镇有一座香湖岛，岛上开满荷花后，便十分向往，一日便携了妻儿及诸友一同前往。 车到陶辛，水乡的气息扑面而来。水道纵横交叉，小石桥如偃月卧于河道之上。小镇上人家黑瓦白墙，屋前屋后均是大大小小的荷塘，塘里翠绿的叶及或纯白、或粉红、或鹅黄的花，随风摇曳，衬了晴天碧日，无论是远看还是近观，都有一种亮丽的明朗。听说岛上的荷花更多，更好看，但需坐船前往，于是我们分乘三只小木舟，徐徐划向香湖岛。许是很久不坐船，欸欸乃乃的桨声中，大家都兴奋起来，我家的无赖小儿阿蒙也把脚丫子伸往水里，像两片小桨。 河水不甚清，水草兀自在水底隐隐漾着。船行水上，水纹渐生，一层一层地漾开去，天地间仿佛也轻柔了。船移，岸上的白墙黑瓦也跟着缓缓在动，人心于是清淡起来，觉得身处在一个新旧驳杂的轻而软的徽州里面。 既是水乡，便少不了石桥。桥很小巧，是那种极普通的小石桥，桥洞逼仄，仅容小舟穿过。这样过了几座桥，行二三里，便临了岛。临水观岛，果然是一片荷的世界。大约是坐船没坐过瘾，众人并不急于上岛，便请船家沿着水道荡舟赏荷。荷很茂密，叶叶相覆，叠出大片绿意。风起，掀起一片绿涛，绿涛之中，荷花俏立，争相摇曳。荷花一向被喻为君子，此时看起来的确端庄沉稳，就连动的样子，也自有其风度，不由得多了一层欢喜。河道上，散泊着另外几只木舟。舟上人安详闲适，或闲聊，或劳作。一老妪坐在船头，正伸手从水里捞起像水草一样的东西，船家说那是菱角藤，捞它是为了使菱角更好地生长。若藤过多，密度太大，菱角便长不好。又说，我们常吃的菱角菜，就是这些菱角藤做的。我学那老妪，也掬了一把上来，可惜空空的，并没有结菱角。 一上小岛，便陷入了荷的世界。众多荷塘被划成一个个赏荷区，中间以埂相隔，但由于荷太茂密，常遮了小道，于是看上去像是一整片似的，十分阔大。与别处荷塘不同的是，为了方便游人赏荷，荷塘里特意敷设了木板供人行走，木板略高于水面，设计得曲折蜿蜒，此时由于水气蒸腾和来不及褪散的露水，看起来颇有湿意，然而并不滑脚。我立即觉得新鲜起来，我从前看荷，向来是远观，没想到这回居然能走到荷塘深处，以如此近的距离赏荷，因为高兴，连着走了好几回。出了荷塘，见很多游人也都兴高采烈地在荷塘里走，身子被荷叶掩了，只见人头浮动，与荷花相映起来，觉得滑稽而有趣。不过也有奇怪处，印象中，荷塘应该是清凉的，刚才在里面，却觉得燠热，许是天热，也许是荷叶太密太高，热气散发不开的缘故吧。又想，许是晚上才凉的吧，如果都不是，那定是受朱自清荷塘月色的影响，先入为主了。 同来的女孩正值花季年龄，一入荷塘，眼里便只剩下荷花，忙着看花，与花合影。阿蒙没有这样的心思，他个子小，似乎厌烦那些挡路的荷叶，不时地用手去拔，间或被荷挤了、压了，便显得烦躁要哭的样子。我见他这样，忙摘了片荷叶给他当帽子，又把他骑在头上坐轿子，他这才笑了，指着莲蓬咿咿呀呀的。我发现莲蓬居然也是千姿百态的，有的被娇嫩的花蕊烘托着，有的还挂着一两片残花，荷花谢时，莲蓬才开始出头，这个发现也许会贻笑大方，但对于久居都市的我却是新鲜的。阿蒙的发现与我不同，他说莲蓬像动画片"天线宝宝"里的听话筒。一直很喜欢辛弃疾写的"最喜小儿无赖，溪头卧剥莲蓬"，也想像别的游人一样顺手给阿蒙摘几个，但想想还是罢了手，且让这美于自然中生灭吧。我又何必摧残它呢。别的孩子忙着照像，阿蒙却蹲在路旁，执着地撕扯着刚才头顶着的荷叶，叫他不要闹了，他却说要用它来给我做茶叶。我听了便笑了，想荷叶大概是入不得茶的，否则还不早就有了？ 荷塘里还有一种植物叫水蜡烛，其杆细直挺拔，果实茸茸的，像佛堂里的香烛。据说此物摘了晾干，能熏蚊子。不过最使我留意的，却是荷叶上残留的露珠，风动荷摇，那些晶莹剔透的水珠便在荷叶上滚来滚去，像极了一颗颗圆滑的水银。记得宋词里有"骤雨过，珍珠乱糁，打遍新荷"句，现在想来，确是细致观察中传神的描写。喊阿蒙看，他却说这是会滑滑梯的小雨点。我哈哈笑起来，觉得比宋词要有烟火气。 不知不觉到了中午，午餐选在"醉荷轩"。此屋临塘而建，是一间着意仿古的茅草屋，外面古典，内里却是现代和古典交融。等饭的时候，透过半开的木窗，荷叶绿绿的，花艳艳的，于是人心刹那间古典起来。很想倚在窗边静静地多看荷，但孩子吵闹，我始终静不下心来。觉得这样的地方，顶好是建个茶坊，能沽到米酒，或独酌，或邀二三知己同酌闲聊消磨最好。 午餐很丰盛，有新鲜的菱角小菜，有荷叶包的糯米排骨饭，有苞米、芋头，连鱼虾，也都是湖里现捞的。阿蒙照例没有心思吃饭，只顾玩水，玩得全身湿透透的。我平常难得纵容他，此时也由了他去。妻子担心他着凉，数次斥责，他只是不听。衣裤尽湿，仍乐此不疲。换上干的不久，不一会儿，就又湿了。妻子无法，将他衣裤剥尽，摊在荷叶上晾晒。刚脱完，阿蒙就从妻子的臂弯中滑开，光着屁股在荷塘边跑。看着他的样子，我立即想起"裸处乱荷"几个字来，裸处乱荷，这是笠翁想做但却没做到的，小阿蒙却轻易做到了。看来，小孩子确有小孩子的好处。他们总是凭感觉做事，而艺术，有时就是一种感觉。这样用目光追随着阿蒙，却看到了荷花下晒的裤衩，在花边饮酒尚属雅事，但如此这番就犹如焚琴煮鹤了。一时间，我有些混乱了。 饭毕，微醺地踱在醉荷轩外的小径，我看荷，荷花也看我。我素来喜欢荷花，觉得此花有风骨。古人说：植物有三教，竹梧兰蕙，近于儒者；蟠桃老桂，近于仙者；莲花薝卜，近于释者。我倒觉得，莲花是三教合一。出污泥而不染，清净微妙如君子，这是儒家；佛祖普度众生，却单单端坐莲花，这是释者；而当风起，荷随风动之时，它分明又有道家的仙骨了。这样一想，记忆中的荷也纷至踏来。印象中，苏州园林里的荷似乎不坏，小片的荷衬以小园台榭、假山皱池，移步换景，既入眼，也入画，但总觉着是一种雕琢的精致，显得刻意。远不如眼前的这片荷来得宽广和恣肆。香湖岛的荷，虽不精致，但却自由，有"花开花落两由之"的坦荡。如果说园林的荷像唐诗宋词的话，那香湖岛的荷，应该是诗三百，有田野的气息。 《诗经•郑风》云：隰有荷华。翻成白话就是：越是低湿的地方，反而能孕育出高洁的荷花。荷出于隰，却又不甘于隰的操守，千百年来被人歌颂着。以花比人，观物照我，荷花是坦荡的君子。但荷花更加喻示我的，是一种精神状态，如果在凡俗尘世里，一个人能始终不失淡泊和超然，隰地也会化为沃土，终究会迎来属于自己的芳华。 从陶辛香湖岛归来已有数日，我一直念着那儿的荷花。白居易说：未能抛得杭州去，一半勾留是此湖。我想着，我那时，确已被什么东西勾留了，但到底是花还是人，抑或是当时的情景，我又不愿去深想了。